风华引 第169章 女儿（三）

沈凡不得已出现时，小女孩已经哭哑了嗓子，泪痕交错，像只脏兮兮的小花猫。飔然则又惊又恐的坐在一边，手僵硬的扶在小凝云肩上，不似爱抚不似宽慰，倒像只抓人的魔爪。小凝云别过身子，只想择路而逃。

沈凡摇摇头，问奶娘道：“云儿的画板呢？”

奶娘唯唯诺诺的找来。飔然探着头看，见是一块木板，四角钉紧一块素宣。沈凡将画板塞进小女孩手里，“今日的课业，可还没做呢。”

凝云便神奇的不哭了，不等奶娘给擦脸，自己拂干净泪水，甚是乖巧。她一手将画板抱在胸前，另一手朝奶娘一伸，等待后者牵她。那养尊处优的劲头，倒似相府千金。飔然忽被破涕而笑的女儿感染，她意识到自己心中一块大石落地，如今竟在跟着微笑，简直难以相信。

她又是喜欢，又是不舍，想再多看女儿两眼，甚至揉她那水蜜桃般粉嫩的脸颊，又怕再将她惹哭，一时拿不定主意。直到那娇小玲珑的背影消失在门口，已经开始想念。

沈凡亦用眼神遥遥追着，语气欣慰，“我教云儿将每日见闻记述下来，或画或书，不一而足。她很爱做。现下还是画的多，但偶尔也能写几个字的，写的越来越工整。她过目不忘，举一反三，和姐姐真是很像。”

飔然沉默许久，终于放下芥蒂。

“有劳了。”

沈凡笑笑，“不必。我很爱教云儿。日后云儿也进了女学，有路家家世做荫庇，定能大有作为。可别像寻常人家的女儿，总被世俗束缚，不得自由。”

飔然耳朵尖，在这话里听出些许自怜。方才沈凡赶来时，表情并不好看。奶娘说沈家老爷在这里，她前后的想一想，多少明白些短长。她没有深问，但沈凡心中苦闷，一股脑的倒了出来。那时飔然才想起，眼前这姑娘，尽管比她更像母亲，也还是个少女而已。

“说来说去，也只是催我找个人嫁了。”沈凡垂着眼睛道，“我自己拿俸禄，又不要他们养，为何这样逼我？”

沈老爷见女儿在路府一住便是两年，名声不顾，更是名分也得不着，再看不下去了。

“我本是什么也不要了。”沈凡自嘲，“我父却说，‘一介商贾之女，若能给路相做小，已是光耀门楣’。我就是一头撞死，也不愿这样的‘高攀’！”

“……不过上了几天女学，就痴心妄想起来。”沈凡喃喃，“哪有女儿家，不想相夫教子，却有崇高抱负呢？可我就是想！所学所思，怎能成了白费？男儿都有选择，为何女儿就要屈服陈腐纲常！”

飔然不做声的倾听，渐渐的将这些年记忆中的沈凡梳理成章。曾经死心塌地要依附男人的柔弱千金，如今有了**的光芒在闪烁，自微渺而起，真挚蓬勃，如星如汉。

她亦想起与路征一同扶起飞霜堂的女学，点滴岁月，步步走过。时至今日，曾经的辛劳明明白白回报到了她的面前。

那夜，她对路征道，“子辰，那时那刻，我有种奇怪的喜悦——仿若此生，于愿已足。”

路征揽了她肩，“你可千万别往歪处领她。”

飔然捶他，“你也是老古董？看不惯女子叛逆？”

他从容收了她一拳，回以宠溺的惩戒，轻轻捏她耳垂。“我看不惯女子叛逆，就不会兴办女学。只是，无论男女，人人都应有业，有家，这两者并不冲突。再过几年，凡儿业成却无家，怕会落得寂寞。”

飔然轻声道，“再过几年，谁说不会有个家给她了。”

路征叹气，“即便到你我都白发苍苍之时，夫人也不会停止考验我？”

可她是认真的。

“我有余力，便会推着凡儿向上走。”飔然下定决心，“山河壮丽，天地浩大，而她还有许多景色未见。”

“山河壮丽，天地浩大……”路征轻吟，“此生，我也想再和你执手共游。”

飔然摇摇头，“子辰，我不会再离开了。生也好，死也罢，我要和你，一同在咱们的家里。”

“这个我自是喜欢。”路征将她紧收在怀中，“但我不许你死。无论几年，还是几世，你都别想着将我推给别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