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大前程 6

刘斐和黄立工的斗嘴，源远流长。没办法，谁让她是黄立工最好朋友的妹妹呢。黄立工穿着开裆裤时就认识刘睿阳，自然也就认识刘斐——那时候还叫刘桂花，长大后她不爱这名字，自己改成了刘斐。

刘桂花喜欢跟在哥哥屁股后面，是块黏人的膏药。她只要一黏过来，刘睿阳就赶紧偷偷溜出去，到黄立工那里避难。两个小男孩都不爱带着刘桂花，没办法，还正是厌烦和嫌弃小女孩的年纪，于是变着花样，钻床底、躲柜里、翻墙，把狗皮膏药甩掉，溜到大街上。

武山小镇说是小镇，那时候其实就一条长长的街道，依街而生，慢慢变成一个特色机械小镇。街道南北向，沿路牌子挂着各种厂名，基本与汽车配套零部件相关。两人沿着街，爬爬树，拣拣路边废弃的小零件小玩意。黄立工喜欢玩花样儿，哪怕废铜烂铁，也能在他手上组合成一个新玩具。他曾经联手一个农村木匠大哥，制作了一个全木自行车，除了链条，车架车轮车把，连齿轮都是实木制造。木匠大哥凭此获得全县能工巧匠奖，那一年，黄立工才上小学五年级。可惜那个年代还没有短视频应用，不然他很有机会成为网络红人，全网最年幼的手工达人。

刘桂花的兴趣很快就转移到了黄立工身上。奇怪，他怎么就喜欢捣腾这些东西，脑子咋就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？他还会一手叉腰，站在小山坡上头，指挥着小伙伴们左冲右突，上演对攻战呢。相比之下，自己的亲哥哥刘睿阳，就无趣多了。刘睿阳喜欢安静，坐在板凳上，看书看上一下午，或者捧着个复杂机械，研究上好几个小时，都不挪一下屁股。那时候他们都生活在武山小镇的动力机厂，出了厂区大门右拐，就是家属院。刘睿阳在宿舍楼单元门门口处，摆着一张桌子，一条凳子，安静地坐着写作业，看书，成为小区的一道风景。很自然，从小学一年级开始，刘睿阳就是武山长街上的学霸。

刘睿阳也喜欢摆弄机械，但和黄立工迥然不同，他总爱问一个为什么，有时还会把身为工程师的父亲给问住。比如，扭矩扳手为何会发出“卡塔”的声响？刘睿阳一边摆弄一边琢磨，终于弄清楚了门道，就跑出去找黄立工摆活，一本正经地饰演，只是由本身内部的扭矩释放结构产生的，其结构分为压力弹簧、扭矩释放关节、扭矩顶杆三结构所组成。首先在扭矩扳手上设定所需扭矩值（由弹簧套在顶杆上向扭矩释放关节施压），锁定扭矩扳手，开始拧紧螺栓。当螺栓达到扭矩值（当使用扭力大于弹簧的压力）后，会产生瞬间脱节的效应。在产生脱节效应的瞬间，发出关节敲击，就是扳手金属外壳所发出的“卡塔”声。

对此，张文峰做过一个盖棺论定式的论断，那是一次小聚餐，两人喝酒论英雄，聊起机械精神，张文峰表示刘睿阳才是真正的机械狂人。黄立工大大的不服，想当年大学期间他各种翘课，捣腾出的新鲜好玩东西层出不穷，说理论，自然是刘睿阳抛开他几条大街，但是哪个狂人是用理论武装起来的。

张文峰说，你俩不一样，你擅长把简单变成复杂，睿阳擅长把复杂变成简单。

黄立工一想，也是，几样普通平常的零件到他手里，总是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功用，组合出全新的东西来。而把复杂难解的东西交给刘睿阳，他很快就拆解出里面最基本的原理。张文峰淡淡的问他，你当然是机械狂人，无中生有，创意无限。那也就一个人狂。而睿阳，把复杂的事情都变简单了，让更多人像你一样，无中生有出更多牛逼东西来。你说，谁更是机械狂人？

黄立工哑口无言，不得不认，只好端起酒杯。那时他还没创业，张文峰想劝他振作，做一番事业，因而变着法子刺激和劝勉他。

黄立工和刘睿阳交好，黄家父母大喜过望。然而，年年期待，年年落空，即便有个学霸当铁杆，天天泡在一起，黄立工似乎油烟不入，金刚不坏。两人的成绩差别，就像性格一样，各处一端。一个永远是班上第一名，一个在倒数十名内不停游移。一直到高二下学期，黄立工陡然开挂，一路狂飙突进，半年多就从后进生集团中杀出来，一鼓作气之下，高考居然考中本省还不错的一家二本，就读机械专业。父亲喜极而泣，父执大加褒奖，黄立工笑笑不语，他自己心里明白，高中最后一年半的时光实现人生逆转，不是当厂长的父亲威逼利诱，也不是母亲的哭哭啼啼，而是拜刘睿阳所赐。高二某天放学开始，毫无征兆地，刘睿阳忽然变得比班主任还要刻板，不管黄立工如何抗议，始终紧盯着他，一起复习功课，一起做作业做卷子，还要给他讲解错题，才肯放他回家。黄立工赌气，脑里神游太虚，一道题都没做，刘睿阳也不气恼，当他是全做错，从头一一讲解。黄立工想着刘睿阳肯定撑不了太久，他错了，他第一次领略到刘睿阳的意志力，此后半年多，刘睿阳天天如此，黄立工必得认真配合，两人才会在周日玩上一天。一旦坚持下去，得窥门道，就会越来越容易简单。到了高三，黄立工已经不需要刘睿阳盯着，由此发奋而考上大学。

刘桂花就没有这种好运气。有个学霸哥哥比有个学霸好朋友更可怕，传说中的别人家孩子天天就坐在自己对面，生活从此进入极夜。父母总是夸赞哥哥的时候不忘唠叨自己，唠叨自己的时候不忘夸赞哥哥。越是如此，刘桂花就越不好好学习。再多说几句，她梗着脖子，倒竖眉毛，也不回嘴，扭头夺门而出。看到黄立工，笑嘻嘻的缠了上去，要跟着他看热闹。她长大了，可没法像小时候翻墙猛跑就能轻松摆脱，黄立工嘲笑她是假小子，连带凶她，想断她的念头，做长治久安的打算。奈何她是假小子却真彪悍，毫不示弱，以攻代守。她把在父母和哥哥那里的憋屈，尽情倾倒到黄立工头上，伶牙俐齿，嬉笑怒骂，反倒是黄立工招架不住。斗嘴成了他俩的见面礼，跟随着黄立工整个高中生涯。

黄立工和刘睿阳上了大学，刘桂花的生活里似乎出现了一大片空白，阴影和喧闹同时消失。没了叛逆的理由，没了肆意的对象，刘桂花乖了不少，可惜学业没有同步长进，最后上了一个高职高专的市场营销专业。毕业后，她第一件事是改名，新的名字，新的人生，然后一头冲进市场里，直至在“明白酒”零售连锁公司做到了业务板块的经理，挣了些钱，时不时回到小镇老家探视，刘家父母惊喜的迎回了一件小棉袄，辣口但贴心。